多看書 > 燈花笑 > 第十五章 女大夫

  仁心醫館今日開門得早。

  西街一眾街鄰都知曉,杜家少爺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,先父死前給他了大筆家業,可惜杜大少爺自己不爭氣,成日和一群無賴子弟駕犬馳馬,流連于三瓦兩舍,把偌大家業敗了個精光。待幡然醒悟時,只剩西街的一間小破醫館,還經營得入不敷出,搖搖欲墜,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。

  但今日的醫館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。

  門上那塊牌匾被擦拭了一遍,字雖潦草,卻顯得亮堂了一些。堵在店門口的黃木長桌往里撤了一點,鋪面瞧著便沒有之前逼仄。藥柜里里外外被清理得干干凈凈,一眼望過去,原先狹窄陳舊的鋪面一夜間就整潔寬敞了起來。

  不過最打眼的,還是站在藥柜前的那位年輕姑娘。

  仁心醫館里,來了位陌生姑娘。

  這姑娘生得很漂亮,冰肌玉膚,神清骨秀,穿一件縞色薄棉長裙,烏發斜梳成辮垂在胸前。通身上下除了鬢邊那朵霜白絹花外,并無任何飾物,卻將別家精心打扮的小姐都比了下去。

  貌美姑娘站在藥柜前低頭整理藥材的模樣,讓周遭店鋪里的人都看直了眼。

  隔壁裁縫鋪里的葛裁縫家中老母腸結,過來買巴豆,趁勢將杜長卿拉到一邊,望著藥柜前的姑娘小聲問:“長卿,這是誰啊?”

  杜長卿看一眼正在分藥的陸瞳,哼笑一聲:“這是本少爺請回來的坐館大夫,陸大夫!”

  “坐館大夫?”葛裁縫愕然看向他,“女大夫?”

  “女大夫怎么了?”杜長卿不樂意,“女大夫招你了?”

  “女子怎么能做大夫?而且她這年紀,看著還沒你大?”葛裁縫想了想,眼珠子一轉,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,“我知道了,她是你相好吧?相好就相好唄,整這么神秘干啥?”

  “你少胡說八道。”杜長卿沒好氣地開口:“人家是正經大夫!會瞧病做藥,當誰都跟你一樣不要臉!”

  葛裁縫平白挨了一頓奚落,拿著巴豆悻悻走了。

  杜長卿瞧著他石墩子似的背影,罵了一句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”,再看藥柜前出水芙蓉似的姑娘,既有些心虛,又有些得意。

  過了一會兒,他自語道:“女大夫怎么了?那不比杏林堂里老樹皮子看著順眼么?”

  他啐了一口,不知是要說服自己,還是說服別人。

  “長的丑的本少爺還不要呢!”

  “懂個屁!”

  ……

  仁心醫館來了位漂亮姑娘一事,眨眼就傳遍了西街。

  西街鋪販都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熟人,抬頭不見低頭見,杜老爺子當初在西街起家,后來發跡遷走,一眾街鄰又羨又妒,如今他小兒子一朝落魄,又回到了老父當初的起點,街鄰們唏噓之余,又有些同情。

  不過這同情還沒多久,杜長卿就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,四坊們就有些瞧不上他這做派了。

  看樣子,杜少爺這是遲早得把家產敗光啊。

  果然爛泥扶不上墻!

  不遠處杏林堂里,掌柜白守義坐在里鋪桌前,慢條斯理呷了口茶。

  白守義今年四十,白凈面皮,身材微胖,穿件寶藍直裰,腰間系著彩色絲絳,逢人便帶三分笑意,看上去和氣仁善,可親的很,卻生了一雙精明眼。

  他原本是做零散藥材起家,漸漸攢了些家資,在西街盤下一處大鋪面辦起了杏林堂。杏林堂鋪面寬敞,藥材種類繁多,客流豐富。但白守義并不滿足于此。

  他早已看中仁心醫館,仁心醫館雖老破,但正當街口,位置絕佳。白守義想將鋪子盤下做間專門瞧病的醫館,杏林堂則主賣藥材,這樣整個西街的病人都歸杏林堂所有,銀子便能源源不斷地往腰包里流。

  然而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卻怎么也不肯將鋪面出賣。

  白守義心中很瞧不起杜長卿,杜老爺子給杜長卿留了恁大家財,居然也能被敗光,若換做是他,早已將家產翻了幾番。杜長卿都廢物了半輩子,突然又幡然醒悟,做浪子回頭的模樣給誰看呢?

  他并不擔心杜長卿不肯出賣醫館,畢竟仁心醫館每月來的客人屈指可數,杜長卿只怕堅持不了多久,到那時不得已之下賤賣,他白守義出的價只會更低。

  白守義只等著仁心醫館倒閉、杜長卿哭著低頭求他那日,誰知今日卻從旁人嘴里聽說,杜長卿不知從哪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。

  實在教人好奇。

  杏林堂的伙計文佑打聽消息回來,站在白守義面前事無巨細地交代:“……的確是站了個年輕姑娘在醫館里,長得挺漂亮,對了,那姑娘前些日子也來過杏林堂,找周大夫賣過藥。”

  白守義捧茶的動作一頓,看向藥柜前的男子:“老周,有這回事?”

  這男子叫周濟,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。杜老爺子死后,周濟見杜長卿潦倒,便尋了個由頭離開轉去了杏林堂。

  也就是從周濟走后,杜長卿才破罐破摔,幾乎將醫館經營成了藥鋪。

  周濟生得干瘦,黑黃面皮上蓄些髭須,穿件繭綢長衫,顯得身子如竹竿在衣衫中晃蕩。這人仗著醫術待醫館的伙計總是傲慢,卻對東家白守義極盡討好恭維。

  聽聞白守義發問,周濟想了想才答道:“前幾日的確有兩位外地女子來賣過蒲黃炭,似乎還想寄賣藥茶。那蒲黃炭炒得勉強過眼,藥茶我沒敢用,讓人丟出去了。”

  白守義滿意點頭:“你是個明白人,杏林堂不比那些小藥鋪,來路不明的東西用不得,省得自砸招牌。”

  “掌柜的,仁心醫館那邊……”周濟試探地問。

  白守義將茶杯往桌上一放,慢條斯理地開口:“一個外地女人,杜長卿竟然也敢讓她當坐館大夫。我看,他是貪圖美色,自己找死。且看著吧,過不了幾日,仁心醫館就要成為整個盛京醫行的笑話了。”

  他自理著腰間絲絳,輕蔑一笑:“扶不上墻的爛泥,管他做什么。”

  ……

  杜長卿并不知道自己在隔壁白守義嘴里是一堆爛泥。

  但縱然知道了,眼下也沒工夫計較。

  醫館里,陸瞳正將做好的藥茶丸子一個個撿到罐子里。最外頭的黃木桌上,已疊好了約莫十來罐藥茶,一眼望過去,如一座巍峨小塔,壯觀得很。

  不過,縱然杜長卿賣力地吆喝了大半日,來看漂亮姑娘的多,藥茶卻無人問津。

  銀箏將杜長卿拉到一邊:“東家,門前如此冷清,你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?譬如找人將這藥茶編成歌謠傳唱,或是請幾位姑娘來門前招攬生意,總好過在這里枯坐著發呆好吧?”

 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:“銀箏姑娘,這里是醫館,又不是花樓,怎能如此輕浮?”

  銀箏面色微變,一時沒有繼續開口。

  杜長卿渾然不覺,只絮絮道:“……之前我就同你家姑娘說了,一個女子行醫坐館,未必有人買賬。你瞧那些混蛋,都是來看笑話的。他們既不信女大夫,自然也不肯試試新藥茶。咱們開門大半日,一罐也沒賣出去。”說著說著,自己眼底也浮起些焦灼。

  正犯著愁,外頭的阿城突然喊了一聲:“胡員外來了!”

  這可真是絕地里的活菩薩,杜長卿聞言,眼睛一亮,立刻揚起一抹笑,三兩步往外迎上去,邊道:“叔!”

  正在裝藥茶的陸瞳抬眼,就見門外走進來個頭戴方巾,儒員打扮的半老頭子。

  這位胡員外被杜長卿攙扶著往醫館里走,方喚了一聲“長卿啊——”,一眼瞧見了藥柜前的陸瞳,面上浮起疑惑之色:“這是……”

  杜長卿將胡員外迎進里鋪坐下,招呼阿城去泡茶。如今鋪里被打掃,重新挪移了藥柜位置,顯得寬敞了許多,胡員外四處打量了一下,驚訝極了:“長卿,你這鋪子瞧著比往日順眼了許多。”

  杜長卿笑笑:“稍稍打理了一下。”

  “不錯。”胡員外很欣慰:“看來老夫上次說的那番話你聽到了心里,頗有長進。”

  杜長卿陪笑。

  胡員外又看向陸瞳:“這一位……”

  杜長卿笑道:“這是小侄新請回來的坐館大夫,您的茶就是……”

  “胡鬧!”

  不等杜長卿一句話說完,胡員外就猛地站起身,斥道:“無知婦人,怎可坐館行醫?”